陈老师44岁那年变成了植物人儿。县医院的吕大夫跟陈老师的爱人黄老师说,不用太难过,只要保证足够的光照,按时浇水,定期修剪,陈老师的生命还能维持很多年。吕大夫是黄老师的高中同学谢红梅的老公,他说的话应该没错儿。吕大夫是本地人,个子不高,长得白白胖胖,说话斯斯文文的,尽管本地的方言一旦斯文起来是那么地怪异。吕大夫平时老戴着副无框眼镜,白大褂的衣兜里总插着一支碳素笔,除了因为肠胃不好说话时有点儿口臭之外什么缺点也没有。听吕大夫说那番话的时候,黄老师一直在观察吕大夫的长相和穿着,甚至在心里悄悄厌恶着他的口臭。她不想听吕大夫说那些话。不听,或许就不会变成真的吧。保证光照,按时浇水,定期修剪。并不难。于是,之后的那些年里,黄老师就每天都让陈老师晒3个小时的太阳,给他浇8杯水,还每月修剪一次枝叶。陈老师就长得很茁壮。搞得很多植物人家属都来参观,学习经验,大家都说:保养得可真好,从来没见过这么健康的植物人,黄老师你辛苦了。黄老师就把自己的经验都详详细细地告诉他们。后来连当地的晚报都听说了,派了一个小记者带着个实习生来采访,还要拍照片,让黄老师赶回去了。黄老师其实很自豪。虽然也不知道这自豪能换来什么。能换来一个什么人把她做的一大锅排骨吃完么?起初,陈老师原先单位的领导还来探望过几次,问黄老师有什么困难没有,黄老师说没有没有让您惦记着了,领导就说有什么困难可以跟单位讲不要太委屈自己,黄老师说好的好的感谢领导让领导费心了。那几年,逢年过节,领导还会派个人来,送两桶食用油什么的。后来就不来了。不来就不来吧。黄老师对陈老师说。陈老师什么也不说,还那么茁壮着,安静着。无聊的时候黄老师就跟陈老师说话。通常是边看电视边聊。黄老师把家里的电视机搬到了陈老师的房间里,把他们结婚时买的单人沙发摆到了陈老师的床边。她觉得陈老师虽然闭着眼睛看不见,但是一直在听。有时候电视里演《感动中国》什么的,黄老师坐在沙发上看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就用胳膊肘碰碰床上的陈老师,跟陈老师说:哎,你听见没有?这一家子可够惨的⋯⋯有时候是给陈老师讲笑话。讲得最多的是那个“一个食人族的野人改吃素了,你猜他现在吃什么?”的笑话。黄老师觉得这个玩笑很好玩,尤其是对着陈老师讲的时候。可是每次讲完了陈老师都不笑。没关系,没人笑就自己笑。有时候还跟陈老师商量商量国家大事,比方说:政治局常委又换人啦,这一批少了俩,你觉得这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陈老师老不说话,黄老师都习惯了。但偶尔也抱怨,说嫁给你真是倒了霉了,还不如块木头呢!说着就就笑了,说:哈哈哈哈哈,你不就是块木头吗⋯⋯有时候笑着笑着,就把自个儿给笑哭了。有个别的几次,黄老师跟陈老师吵了架,指着鼻子说,你这样像话么?你看看你,今年你都57岁了你知道么怎么还老是这么个小孩子脾气?说不理人就不理人?任她怎么吵陈老师也不理她。黄老师就更生气,自己坐在床边掉眼泪,朝陈老师喊:我都哭成这样儿了你也不心疼是么?你倒是来哄哄我啊!哭完了就好了。第二天继续给陈老师按时浇水。逢年过节时,黄老师把自己打扮得很漂亮,也会把陈老师打扮得很帅气。她会趁着商场促销的时候去给陈老师买衣服、买皮鞋。陈老师喜欢穿那种老式的长长尖尖的黑皮鞋。出门的时候三楼的翟阿姨正要出门买早点,看见她了,说黄老师,去逛街啊?黄老师就笑着说,是啊是啊,去给陈老师买双皮鞋。回来的时候隔壁的赵主任和老伴正挽着手出门,看见她了,说黄老师,逛街去啦?黄老师就笑着说,是啊是啊,给陈老师买了双皮鞋。黄老师觉得很幸福。除夕夜,黄老师跟陈老师一起开了个联欢会。黄老师准备了一顿烛光晚餐,做了满满的一桌菜,有豉椒排骨、白切鸡、芸豆猪手汤。黄老师还送了陈老师一件新年礼物,是她亲手给他织的一件新毛衣。联欢会上的节目全是黄老师一个人表演的,除了几段黄梅戏就都是邓丽君的歌。“你说过两天来看我”、“仿佛如同一场梦”、“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什么的,唱得最好的是那首“绿草苍苍,白雾茫茫⋯⋯”,跟邓丽君唱的一模一样。后来还给当晚的节目都评了奖。得一等奖的是陈老师,得奖的节目是哑剧《沉默的植物人》。黄老师给他亲自颁的奖。听黄老师说,当年她追陈老师时,周围的所有人都不同意,说不就是帅点儿么,有什么好的?年轻的黄老师说是啊是啊,可我就是喜欢帅的啊。大家都说帅得不好,徒有其表,容易轻浮,恐怕长久不了。黄老师就说是啊是啊,能好多长时间就好多长时间吧,其实我也轻浮着呢。听黄老师说,那时候喜欢陈老师的女孩可多了。黄老师好不容易才把他追到手,光毛衣就织过好几件。可还是心里不踏实。直到后来有一次,在黄老师家,黄老师美美地笑着说:今天我爸妈都去单位了,晚上才回来,要不你把我睡了吧?帅帅的陈老师就愣住了,眼睛盯着文文静静白白软软的黄老师瞧了好几分钟,才说了句:睡就睡⋯⋯这一睡,就再也分不开了。听黄老师说,陈老师对黄老师可好了。有一年黄老师过生日,陈老师在石家庄出差,竟然没告诉一起出差的领导,偷偷跑回来了。陈老师知道黄老师爱吃烧鸡,还在石家庄买了一只又大又肥的烧鸡回来,放在手提包里,到家才发现,把文件都油了。黄老师那时候不知道陈老师会变成植物人。她说没关系,陈老师不是故意的。他们都不是故意的。就像吕大夫说的那样,陈老师的生命果然又维持了很多年。那些年,陈老师一直在做一个很长的梦。在那梦里,他和黄老师是两只鸟,每天除了晒太阳和飞翔,剩下的所有时间都在亲嘴儿。在那梦里他想:这么逗的梦,等醒了,真该跟黄老师好好儿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