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书甚少,若要我举例谈对故事创作的看法,我一定举太宰治君。照我想,一个作者,不论是保持一个写作的节奏,一个频繁发表文章以维生的生活,一个抒怀心中不平或与人论战比赛笔力的情绪,总会写许多文章,总有许多的故事。这些故事呢,总是良劣并陈,美丽与干丑并列。在我读过的作者里,唯有太宰治例外,前后读的近五十个故事里,太宰皆维持了一个故事的趣味,从不遁入平常。 川端康成自然在用字摹写风物方面有其特长,《千只鹤》《古都》《伊豆舞女》,不论是茶道,还是京都的风产,伊豆杉树之美,无不在川端笔下生来明亮。反来看《女生徒》,词句简单自然,其文辞并不比一位初习作者,一位中学练习作文的学生来得出色。太宰只制造故事,取最简明的语言,装饰他的故事,故事源来也平平淡淡,——《千代女》;写一个断面,——《等待》,一个每日去车站等人的少女情绪捉捕;《阿三》——后期太宰治的小说,用了结构的变化及革命与记者职业的思辨。不论写断面,还是一个完整故事,他从不矫揉生硬,在这一点上,那位一直笑话太宰为乡巴佬的三岛,一定终生愧为不如。三岛毕生故意为文,且总觉得可以往艺术上加上社会现世意义,现世意义也包容名誉与声望,临到川端受到瑞典嘉奖后,他的失意也达到了顶点。三岛的老师川端,也写出了许多个好故事,只是如《雨伞》一般的小说,也若他的佳作一样,并不能时常见到,他的才华在故事上起伏极大,有文章天成的味道,也有文章嚼蜡那样的苦涩。 能免于故事起伏之苦的,我还想到郁达夫,他可与太宰并立,同样的《春风沉醉的夜晚》,同样的《阿三》,故事或有些离奇,但绝不突兀无着。作者既可制造惊奇,也可使平凡的事件生出色彩,用梦来做结构,取心理摹写的途径,以酿出文章的趣味。郁达夫同太宰一般,每一个小说里皆能生趣斐然,并不让人发觉到不真诚。太宰青年时曾被诋毁为有才无德,郁达夫未尝不是这样,然而俩人皆自谦说自己不过是有德无才。作者言及的德,大概就是写作时的真诚态度,纵是寓言臆想,也绝不无端生造。在他们的时代,以凡人小事为线发展一个小说已经走到胡同的中间,并没有没落但也毫无精彩,以情,以意识为流动,来作一个故事上的实验,是郁达夫的风格,也是太宰的擅长。只是前者取自我第一称谓的角度,用一支极流畅的笔,来对自己的情绪抒情,太宰则不同,取女人的第一称谓,用更多的严肃同力道,勾出最细腻无边的心理运动,作一个女人天真复杂多梦可颂的故事。 一个作者需要实验,需要同前人和旁的人不一样的叙事方向,让动物张口,让一个纯真少女张口,一个真诚的妻子张口,作者不隐藏在身后冷静地说话,而走到人物的前面,说,我。我并不曾见到有一位作者能像太宰那样让人忘乎作者的人性,且读到了同性作者无法开拓的内心与梦的场域。这是荒诞的故事,也容易失掉了作者的能力,成了实验的失败者。 我姑且举出了一个职业作者的困难,——如何保持水准的均衡。每一位作者没有疑问有他的代表作品,但大多作者也有他看到想焚掉的某时期自己写就发表的文章,即使契诃夫如何说他从未阿谀过哪位贵族也从未写过违背心智的故事,可全集印出,他从文的早年日均一个短篇的节奏,同样可以窥见出大多作者的毛病,写得太多,写得太快,以至于有的故事如寻常报章新闻一般,不值得读者作为记忆。不是每一位作者都可以像乔伊斯写小说那般聪明,一生只写三个旷古惊人的长篇和一个短篇集子,碍于习作的历程或者生活的压迫,作者必需不停不息地写作,以维持生活的继续同精神的坚持。话到此,如果一个作者需要不止息地写,如何能要求他从始至尾有一个新而且变的创作呢,不落入故事平常的窠臼,这于任何人都不免是一种奢望。 幸运的是文章并不同一个性格和意志那般,文章纵然取自生活,且可以剔去生活的糟粕,无需如实展现生活的每一个细处,只写出作者以为生活复杂与有趣的方面。所以要求一个作者的故事本事远远高于一个平庸的记者捕捉哗人的新闻,也算不得苛求。太宰不一定天天挂记着记者的平常可鄙,他可天天赌咒骂那些位入围芥川赏的同仁,以和那些作者并列为耻辱。太宰并不仰望川端,他确实喜欢芥川龙之介,寄望在青年时可以得到一个芥川赏的奖励,最终青年依旧放任绚烂,可奖励并没有下降,于是他赌气骂评委骂川端,并以《如是我闻》以为自己的趣味,他并不曾写出一个芥川那样批判现世的故去的故事。他写出了许多态度模糊倾向不明确的故事,使人觉味良多,可也有许多封闭式结尾的故事,又给人赞叹给人心底悄悄然佩服的兴味。 我想也许是因为太宰有一粒超越功利的心绪,并把这心绪用在虚无之上,若樱花昭然一现便飘飘离去。我读《女生徒》《灯笼》《雪夜的故事》,暗叹太宰之于少女,不免有越池的美谈,即便是一个少女,一个从私小说传统写下去现时代的日本女作家,相形于那些小说,总不免脸红而羞赧,为一个男子妙手绘出少女心思而自叹弗如。一粒纯粹的心绪,呈到纸面上,那是一个少女,一个妻子,一个如太宰一样心绪纯净无渣滓的故事主人。 我想到《斜阳》,想到太宰的自杀,想到他闹剧一般的自杀,他死于荒唐又死于一个纯粹的信念,无论旁的人看来多么可笑与哀怜,于我而言,这不过是他故事趣味的一个延伸。我想到要成为一个作者的寄望,故事。(另:文中提到的太宰治小说,除<如是我闻>,均是他集子<女生徒>中的文章)= = =原文请见作者豆瓣日记:http://www.xiaochunluntan.com/note/282056073/